又忆掌灯夜读时
您的位置:武隆网 > 文化 > 正文   |   2025-03-03   阅读量:

◇郑立

冬日,周末,午后,柔暖的阳光锦缎般铺展在临窗的书桌上。我静坐桌前,静静阅读民国翻译家王维克译文的意大利诗人但丁的巅峰之作《神曲》。

这部世界文学的经典之作,搁在我书橱六年了,年初我才将它列入今年的必读书目,没想快年末了,还没有读到一半。这并不是一部难读的书,我读了十多页就有些倦怠了。十多页的《神曲·净界》再现了诗人但丁灵魂上岸、思想安宁的玄妙心境,其细腻的译笔,精湛的描写,邃远的思想,澄澈的情感,我也不曾读过的,只是我对读书的兴致似乎淡了,有了为读书而读书的虚妄之念。

窗外,冬阳炫闪,街巷有人吆喝:“收旧书包啰……”我合上书本,转身把目光投向角落里几纸箱从书橱清理出来的旧书。我可以把旧书再筛选一遍,把合适的书挑出来备读,把不入时的旧书卖掉。打开纸箱,我一本一本翻检读过的旧书,最早一本是1979年版的巴金译著的俄国赫尔岑《往事与随想》。巴老译笔严谨,文气灿然,他在晚年也创作了《随想录》《真话集》《探索集》《病中集》《无题集》,凝练精粹,融聚思想,回顾了真诚而纯净的文学人生。我抚摸已经发黄的书页,一种莫名的伤感在心底腾起,这些都是我掌灯夜读过的书啊!

1984年初秋,我从武隆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了乌江南岸弹子山麓的一所村校教书。村校坐落在山坳上,一里之外才有农舍,五个教学班不足一百名学生。老师除我之外,不是民办的,就是代课的,住校的也唯我一人。饮水我到半里外的溪沟去挑,饭我自己用灶火煮,夜晚有煤油灯或蜡烛照明。放学后,改完学生作业,写好第二天的教案,我可以沿山道走走,到林子转转,登上山脊眺望远处的场镇。到了晚上,除偶尔打着手电入户家访之外,只有在陋室掌灯夜读了,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下我那些片言只语的感悟或狂乱潦草的唏嘘。

入夜,村校便陷入了无垠的静寂。偶尔,林间有野兽尖嚎,夜鸟惊鸣,只不过为这清寂增添了一点脉动,之后的清寂更幽深了。山风乍起,从窗缝里、墙洞中钻了进来,煤油灯左摇右闪,忽明忽暗,我只得用手掌护着如豆的灯苗,在书页的字里行间览阅另一片天空,感受如露般的思想浸润,吮吸清泉般的心灵滋养,迎迓春风般的精神抚育。静夜读书,读《封神演义》《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约翰克里斯多夫》《静静的顿河》……读到《培根论说文集》的时候,我恰如醍醐灌顶。英国哲人培根如是说:“有些书可供一尝,有些书可以吞下,还有不多的几部书则应当全读,勤读,而且用心地读。”他还说:“史鉴使人明智,诗歌使人巧慧,数学使人精细,博物使人深沉,伦理之学使人庄重,逻辑和修辞使人善辩。”这些简明的话语,在煤油灯的光影里灿然若金,犹如一把钥匙让我心窦洞开。夜深了,书页中那些绮丽与曼妙、雄阔与深邃,引导我孜孜矻矻,砥砺前行。

在独守静夜的那几年,我养成了晚睡早起、读书不辍的习惯。没书读了就向有藏书的人家借,有余钱了就到书店里去买,或按《书讯报》上的目录和地址去邮购,我的藏书渐渐多了。谈恋爱时,恋人竟问我:“书和我谁重要?”我一时语塞。好在我的恋人也爱读书,因为爱读书,她成了我现在的妻子。结婚的那年冬天,我精读《全唐绝句选释》第二遍时,抄写顾炎武《与友人书》一文于卷尾,并手书其金句:“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悬于斗室,以明心志。妻子见状,赞了一句:“吾夫可教也!”我有一个爱读书的妻子,此生足矣。

后来,我调进城里,妻子也随后入城。我供职于党政机关,每天与公文材料打交道,常读些时政、经济、法律之类的书刊,历史、文学、哲学书刊读得少了,美其名曰:当务正业,少读闲书。我常用闲钱买新书,书橱满了,就把读过的书清拣出来,装入干净的纸箱,搁几粒樟脑丸,放置在斗室的墙角。纸箱摞多了,碍眼了,我会把纸箱里的旧书筛一遍,筛出的旧书交给街上收废品的小贩。买书,读书,筛书……一晃就是三十多年,我有了几橱舍不得装进纸箱的藏书。有的几经品读,有的看过半卷,有的还未曾翻过,它们如朋似友,欢颜以待,寂然斗室,伴我今生。

近年,从实职的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我读书的时间充裕了。我以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自励,排出了《鲁迅全集》《巴金文集》《人间喜剧》《王阳明全集》《曾国藩全集》等经典书目。我知道,留存于时间长河的旷世经典就是一扇扇历史之窗、文化之窗、心灵之窗,通过这些绮丽的窗口可以探看历史的纵深、文化的源脉、人心的深邃,以此洗心脉、锻筋骨、强气韵、铸灵魂,何不美哉!然而,行万里路容易,飞机、高铁一日千里,读万卷书却难了,我读一本《神曲》竟历时了数月。度假,旅行,去我想去的地方;买书,读书,看我想看的书籍;写下一些追述岁月、沉淀时光的文字,我想得很美,但现实中灯红酒绿的引诱、小酒麻将的蛊惑、聊天侃地的闲情,让我晚睡早起的读书习惯回不来了,那些掌灯夜读的难忘时光,只能彳亍在记忆里。

又一次清拣纸箱里的旧书,我见到微微发黄的《培根论说文集》《全唐绝句选释》……不由忆起掌灯夜读的日子,记起顾炎武《与友人书》:“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字字珠玑,仍亮然我的心壁。我翻开脆黄的赫尔岑《往事与随想》,见到我旧时勾划和批注的笔墨,心如沸水:“……凡是属于个人的东西都会很快地消失,对于这种消逝只好顺从。这不是绝望,不是衰老,不是凄凉,也不是淡漠;这是白发的青春,恢复健康的一种形态,或者更恰当地说,就是恢复健康的过程。人只能用这个方法忍受某些创伤。”细读赫尔岑这些灼人的文字,我心头有了跨越时间的抵达,一缕为生活所困、被工作所累、因年老所囿的厌倦悄然消融,陡添了一种久别相逢的安然。

人近暮年,时如冬至。在冬阳下,又忆掌灯夜读时,我仿佛走进了青春的芳草地,那些不朽的经典依然甘霖一般,浇灌着日渐疲困的心田,我人生的冬天仍有春天般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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