薅秧山歌——大溪河畔抹不去的乡音
您的位置:武隆网 > 文化 > 正文   |   2024-07-29   阅读量:

杨友仁

夏日炎炎,万里睛空,大溪河两岸,翠绿的山川碧野间,满田满坝水稻田里的秧苗,在农历“芒种”过后的烈日下迎风涌浪,茁壮地生长。自古被誉为“武隆西部的粮仓”的鸭江、平桥、庙垭、凤来等大溪河两岸的乡镇,当下正是农人们下田开始薅秧的季节。每当这段时间,在那一坡坡、一湾湾、一坝坝的水田里,就变成了炽热的山歌海洋,从早到晚都有一阵阵欢快而热烈的“薅秧山歌”在田野上空飘荡飞扬,它们或婉转优美,或嘹亮激亢,或粗犷雄浑,或幽默风趣,犹如一首首美妙动听的天籁在悠扬激昂中唱响,令人心旌振奋、干劲倍增。

农谚里说:“谷雨播稻种,立夏秧苗生,小满秧下田,芒种薅秧时”。水稻秧苗从“秧母田”中移栽到大田之后,经过一个多月阳光雨露的润育,原来稚嫩的一株株秧苗就在肥沃的田泥里扎下根来盘节而生,“蹭蹭”地飞快向上疯长,苗株的叶片在经历一番“翻黄”后,其色彩就由原先的嫩绿慢慢转变为翠蓝,同时从原株之内还不断生长出新的叶片来,等待主人下田来薅秧松泥后更快发育生长。

这段日子,经营秧田的主人们就要抓紧时间抢天、抢时、抢工下田薅秧了。

从事薅秧的生产劳动,以前农家多以男人为主。大集体生产的年代,满田满坝都是男子汉,但在一些劳动力缺乏的地方,女人也要下田去薅秧。改革开放后,不少农村的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了,薅秧的劳动便让留在村里的少数男子来承担。

在大田薅秧,是劳动者的脚下功夫,男女老少只要懂得其技巧均可胜任。不过此时季节已进入炽热的夏天,每日天上烈日当空,气候十分炎热,人们虽然不用举锄、掌犁、躬身、负重等劳作,只需放松上肢或背着双手光着脚丫,站在秧行之间以脚指头拱泥松动其秧苗篼部便行,但仍属于冒着暑热而为的艰苦劳作。

凡是参加薅秧的人们,在劳动中都要唱一些“薅秧山歌”,而且必然会大声地吼大声地唱。在鸭江镇的羊岩村、送月村、双河园村,在平桥镇的南坪村、乌杨村、平胜村,在庙垭乡的蒲坪村、长岭村、凤游村,在凤来乡的送坪村、临江村、狮子村一带,只晓得埋头干活不会唱“薅秧山歌”或吼些薅秧号子的村民,多被别人看不起,不管男女老少下田薅秧前都得多多少少学会一些。于是大家便想方设法拜当地的老辈人、秧师父们为师学艺,在心里记熟那些薅秧山歌号子的曲调和歌词。另外还要学会在唱山歌时即兴发挥,随口能在临场脱口编出一些曲儿调儿,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才能博得乡亲们的认可和赞许。等到人们卷起衣袖扎起裤脚下到田中薅秧时,在满目的青山绿野映衬下,在波光粼粼的秀色美景里,在满田绿浪翻滚的诗情画意中,就会自发地在兴奋愉悦中展开喉咙放声唱起花儿开。

大溪河两岸农村的“薅秧山歌”,与区域境内其他乡镇的“薅秧山歌”大致相同,但一些唱段又富有当地的地域特色,其中突出的就是在“音调”上。比如,凤来乡的“薅秧山歌”(被民间称之为“阴腔号子”),其歌词的音调就非常高吭嘹亮,一般唱者若是把握不好,容易出现“破音”(嗓子嘶哑)现象,无法唱出薅秧山歌那粗犷、豪放、悠扬、婉转的韵致和浓郁的味道来。

大溪河两岸的薅秧山歌“曲调”内容十分丰富,大都是根据田间劳作的程序分段进行吼唱的,主要有刚下田时唱的“下田号”“思南号”。在薅秧进行中唱的“联歌号”“唢呐号”“数板号”“花小姐”。劳动中途要准备休息时唱的“歇气号”“刹闹号”等。至于劳动者为了解乏、逗乐或者找玩儿的曲牌就不计其数了。

大溪河两岸的薅秧山歌(号子)是当地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多数是从古上就流传下来的,已经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也有一些山歌是歌者们根据劳动时的环境、氛围、景象、劳动场面顺口即兴编出来的。

薅秧劳动的那天清晨,当人们在高卷衣袖裤脚下到田里时,首先唱的曲牌就是“下田号”“思南号”曲牌:

“一下田来吼一声,声音穿破九天云;

‘秧门’土地听明白,一天到晚要留神。

莫让害虫咬秧子,莫准稗子丛丛生,

要叫秧子朝天长,秋后结出黄金粒;

一年吃得白米饭,顿顿都用甑子蒸……”

“太阳往东来,我们大家站成排、

薅草还要扯稗子,一点莫挨台;

响午(午饭)有酒肉,主人作招待,

你我下脚要麻利,抓紧时间干起来……”

“大田薅秧行对行,大家都来把歌唱,

唱个张飞杀岳飞,唱个月亮嫁太阳。

大田薅秧行对行,一路稗子一路秧,

秧子没得稗子好,家花没得野花香。

大田薅秧行对行,中间薅个鲤鱼塘,

鲤鱼塘中好洗澡,情妹房中好歇凉。

今天帮的主人家,杀鸡炖膀很大方,

专门蒸了薅秧粑,歇气还有油耢糟。

大家莫要磨洋工,专专心心薅好秧,

若是偷懒混时间,晚黑喝酒难开腔。”

在烈日之下,薅秧的人们都要吼起劳动山歌(号子)来逗乐,一来为了活跃艰苦劳动时的气氛,二来是起到为自己解乏、鼓劲作用。一般由一人领唱,众人帮腔,然后群起吼之。

在薅秧的人群中,如果哪个人“曲牌”“调子”记得多,歌词腔调即兴编得好,就会被大家推选为“歌老师”“歌老大”“歌大嫂”“歌幺妹”,他们会受到人们的尊敬和夸奖。其他的人也会尽量让自己“大出风头”,用唱歌或编歌来展示自己的本事。比如,重庆市级“薅秧山歌”非遗传承人——庙垭乡的王孝尤老人,平桥镇的张文渊、鸭江镇的刘信初老人等,就是既会唱又会编歌的杰出代表,他们每人都能唱上一、两百首。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在平桥镇和凤来乡的一些村社,每年在薅秧季节,还要举办民间的“薅秧山歌(号子)”比赛。据当地老年人回忆,每次参加比赛的队伍来自涪陵、南川等地区的各个村社,场面十分盛大热烈,大田四周几面山上的坡坡坎坎都站满了听众,评委就是田间的全体劳动者。

在薅秧劳动中,满田满坝的“联歌号”“唢呐号”“数板号”等薅秧山歌,就像一首首响彻大地的田园交响曲,婉转交结,此起彼伏,热热火火,一浪高过一浪地回荡在田野:

“大田薅秧不唱歌,人无精神蔫梭梭,

女人直顾打哈欠,男子想把烟竿摸。

唱起山歌来薅秧,天气再热心不慌,

那怕天上烈日晒,脚在水里好凉快。

这边唱来那边和,莫装哑巴啄脑壳,

山歌个个都要唱,唱歌乐悦才快活。

太阳出来红又红,不怕天热像蒸笼,

上午薅了张家弯,下午又去李家沱。

天上太阳大,田头水汪汪,

个个专心点,薅秧要快当。

田里稗子(有害杂草)生得多,扯了一篼又一篼,

弯腰埋头扯稗子,抬头伸腰唱山歌。

稗子精来稗子王,你在田头称霸王,

扯起甩到田坎上,秧子转青你翻黄。

……”

冒着烈日当空在大田里薅秧,是一件又苦又累又流汗的活儿,人们整天站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双脚泡在泥水里,光起背背不停地劳作,无论是主人还是请来帮工的人,争强好胜的薅秧师傅和转工做活的乡邻们,相互之间还要对劳动质量和进度进行比试。因此,个个都要极尽自己的本事,力争扼秧子薅得又快又好。

天气闷热的大田薅秧,不管男人或女人汗水都是从头到脚一刻不停地流,让衣裤都紧紧裹住身子,为了缓解气候的闷热和田间的劳累,一些性格活跃、不守本份的老年人会带着青年男子唱出一些“黄调调”“荤歌儿”来,故意挑逗戏耍身边的女子或“坛子客”,以达到解闷或转移疲劳的目的:

“大田薅秧行对行,三路青来两路黄,

秧子黄来要粪淋,小妹黄来盼小郎。

大田薅秧行对行,情妹下田怕蚂蝗,

蚂蝗咬脚她不怕,就怕蚂蝗钻裤裆

大田薅秧丘对丘,捡个螺蛳往上丢,

螺蛳晒得大张口,小妹晒得汗水流

大田薅秧角对角,情妹下田先脱脚,

过路大哥莫笑我,丈夫年少奈不何。

薅了这丘薅那坪,路上过来两个人,

前头是我幺姨妹,后面是我屋头人。

莫怕太阳莫怕雨,挺起胸膛直起腰。

女人薅的桃花脸,男人薅成杨二郎。

大田薅秧沟对沟,捡个螺蛳往上丢,

对门舅子接倒起,打碗汆汤把堂客哄。

大田薅秧行对行,苦了一个小情郎,

丢下情妹在屋头,伤伤心心守空房。

……”

“早薅一天秧,就促使秧子发篼长得好。”这是流传在乡间的俗语。各村各社的人们为了抢季节抢时间薅完秧,天天都是起早贪黑冒着烈日流着热汗在田里辛勤劳动。有些请人帮工劳动的家庭,主人家的婆娘媳妇都要按照当地的习俗,加工制作又香又甜的“薅秧粑”和散发浓郁酒意的“醪糟”水及糯米汤丸,在上、下午人们歇气的时候,送到田间让大家解渴充饥,填补因劳累耗空的肚儿,以迅速恢复体力重新投入艰苦的劳作。讲究大方仗义的一些家庭,除了蒸一些米粑之外,还要用一些新麦子或荞麦做成“薅秧耙”,一个个蒸得泡酥酥的,又大又好看,既让大家吃饱还要吃好。

发面蒸煮各种“薅秧耙”,是山乡农家主妇一门必修的主课,各家的女主人都把做好“薅秧耙”作为自身本领的展示,不但花样要多,还要从做工和味道上下些功夫,让帮工干活的乡亲们吃得满意和舒服,若是受到大家对做工和味道的夸赞,她们的脸上就会洋溢起自豪得意的笑容。

要是遇到相邻的几个家庭同是一天请人薅秧,女主人在做“薅秧耙”时的竞争更为激烈。为了显出自己的本事,她们各自都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使出浑身解数,首先选择籽粒饱满的上等大米、新近收割晒干的小麦或存放期短的花荞,反复用清水淘洗干净,慢慢磨粉、磨浆时还注意匀称,一定让粉浆磨得又绒又细。再是把好发酵关,发酵的时间很有讲究,既不能太短也不能过长,避免蒸出的粑会成死饼或变得酸腻。最后是蒸煮时要注意控制好火候,到时即可停火。一些女主人在白净的米粑蒸好后,还要别出心裁地用“石红”色料在上面打印出一朵朵粉红鲜丽的梅花或金钱图案,以让食用者赏心悦目喜爱无比,在赞美声中多吃几个。

由女主人送“薅秧耙”、醪糟水到田间地头,是农村六月山乡田野上一道靓丽迷人的风景线。山村的婆姨媳妇个个也会唱歌,为了活跃田间的劳动气氛,她们往往会从大老远的地方,就对着田里薅秧的人们亮开嗓子,情不自禁地唱起悠悠扬扬的歌来,诸如:

“金竹桠来苦竹桠,树上麻雀叫喳喳,

田中薅秧师傅们,赶快歇气来吃粑。

早晨起来凉风吹,苦了薅秧弟兄们,

歇气吃点薅秧粑,肚儿胀圆有气力。

大田薅秧丘对丘,哥子兄弟站其中,

双脚趾姆搞浑水,秧子快点来发篼。

大田栽秧行对行,舅子老表来帮忙,

醪糟开水下粑吃,打个幺站伸个腰……”

看到女主人们背着“薅秧耙”,提着醪糟水向田边走来,累得满头大汗的老表兄弟舅老倌们一般不会轻挠她们,都要借此机会醒豁一下,跟她们伴个“灯”(开个玩笑),唱起“浑的”“黄的”山歌去挑逗她们。比如:

“天上飘来一朵云,路上过来小美人;

樱桃小嘴逗人爱,请个媒人谈进门。

天边飘来一朵云,不是神仙是女人,

表嫂生来逗人爱,怪的媒婆走错门、

过来大嫂三个八,红且红且像朵花,

那天赶场碰到你,约你约到黄昏后。

天上吊个大太阳,鸳鸯戏水又歇凉,

表嫂妹儿记倒起,爱你有个小情郎。

嫂子好比一枝花,凤眼红嘴柳条腰,

你要看上兄弟我,晚上抱枕难入眠……”

山里的女人们性格开朗大方又泼辣,她们都不是好惹的主儿,对那些“野舅子”“烧鸡公”和“捣屎棒们”的挑逗才不肯轻易地饶恕呢,一但听到他们不怀好意的山歌,立即会开展猛烈的反击:

“一个山鸡管匹坡,一根秤杆配个砣;

嫂子只准表哥抱,你各回去陪老婆。

哪个舅子嘴巴溅,二流二流乱在吼,

等到老娘收拾你,响午叫你啃骨头。

老表兄弟心莫野,喳起嘴巴胡乱扯,

看我剐下你裤儿,光起屁股羞死你”等等。

一时间,整个田坝上山湾里会爆发出阵阵欢声笑语,田间劳动的气氛陡然增高。

那些好开玩笑的男人,风骚骚地逗了主人家的婆姨媳妇之后还不肯罢休,还会把目标对准从秧田侧边刚好赶场路过此地的一些村姑或者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

“田头秧子行对行,看到幺妹去赶场,

我想同你一起去,扯段花布买包糖。

田头秧子行对行,过路大嫂走的忙,

一对奶子甩叮当,惹得小弟心头慌。

田头秧子行对行,嫂嫂下河洗衣裳,

天上飞的双燕子,你却变成野鸳鸯。

……”

那一个个在乡村出生长大的姑娘、少妇都不是好惹好欺侮的,她们对从田中飞过的来不怀好意或打情骂俏的逗惹,也从不客气,从不沉默认输,马上会进行针锋相对地回敬:

“吼你的丧哟,哭你的娘,

你是光有娘来生,无娘把你教。

哭你的爹哟,吼你的娘,

你莫瞎眉闭眼舍,乱在开黄腔。

哭你的爹哟,吼你的娘,

画眉鸟儿天上飞,不理你那个黄鼠狼。

大田薅秧行对行,田头藏些黄鼠狼,

想吃飞的天鹅蛋,伸起颈颈是妄想……”

田中那些厚脸皮的家伙才不吃这一套,路上的姑娘和河边的女人越是愤怒越是骂,他们越觉得心里高兴和安逸,继续吼起歌儿甩过去:

“黄鼠狼就黄鼠狼,晚上就钻你花房,

不怕你吼不怕你叫,两个抱起上牙床。

幺妹么妹你生得乖,就像下凡的七仙女,

请个媒人来说亲,你无论如何要答应。

妹子莫先开黄腔,哥哥真的喜欢你,

姻缘到了你莫推,等到结婚拜大堂。

我是真心喜欢你,又巴心来又巴肠,

上山愿作打杵用,下河变根槌衣棒……”

上午收工之后,人们自然要敞开肚儿高高兴兴地吃一顿主人精心制作的薅秧酒席。大家在酒足饭饱后又会下田继续下田薅秧,不一会,一首首“薅秧山歌”又热热火火地唱了起来,一直伴随着夕阳西下红日衔山洗脚上岸。

“薅秧要薅五寸深,不要光把水搞浑,

帮人贪耍要不得,莫误庄稼一年春。

歇气抽烟莫偷懒,偷懒耍滑莫为人,

好吃懒做鬼都怕,坐断龙脉草不生。

下午薅秧排对排,巴望太阳早落崖,

屋头么妹眼望穿,早点上床莫捱台。

太阳落土又落崖,洗净脚杆上田坎,

要吃主人砣子肉,要喝酒来几大碗。

……”

大溪河流域的“薅秧山歌”,是武隆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宝库中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千百年来,它们每年在夏日农村的薅秧季节里四处唱响,那一首首一曲曲浑厚嘹亮、豪爽热烈、妙趣诙谐、酣畅欢乐的山歌(号子),震天撼地,四方回荡,令人热血沸腾,令人激情迸发,为夏日的田畴沃野增添了一抹浓墨重彩的情韵,为传承千年的农耕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绚丽多姿的亮色。时至今日,它仍被大溪河畔不少村社及农家汉子和女人们承袭下来,成为一方地域独具特色的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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