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桐花开
您的位置:武隆网 > 文化 > 正文   |   2022-03-31   阅读量:

◇黄建明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这刚刚摆脱冷冬束缚的天气,好像一个淘气的小孩,一张“三花脸”说变就变,气温陡降,乍暖还寒,这就是“倒春寒”。冷冷的风吹过,犹如一双冰凉的手,掠过人们的脸庞,冷飕飕的,带有一丝丝寒意,仿佛冬天杀了个回马枪。这也是家乡父老常说“冻桐花”的季节。

说到冻桐花,我不禁想起故乡的桐花来。云开雾散的日子,我带着满满的乡愁,迎着冷冷的风,顶着蓝蓝的天,带着快乐的心,一路欢歌,回归故里。

故乡的桐花,如约而至,漫山遍野,争奇斗艳。放眼眺望,那沟壑边,那池塘边,那溪水边,是一树树摇曳多姿的桐花;那土坡上,那山岭上,那峰巅上,是一树树粉白蕴红的桐花;那小路旁,那田间地角,那房前屋后,是一树树肆意绽放的桐花;这景象,仿佛山野间铺一层莽莽苍苍晶莹绵密的瑞雪,翠绿莹白,交互映衬,营构一幅色泽清新典雅、意境悠远的江山妖娆图。

亲近桐花,那乳白色透出一点点粉绿的花片,那明亮的花朵,那由白渐红的花边,那猩红的花芯,那锦簇的花团,那满树的繁华,恰似故乡美丽的花衣;那一朵朵娇嗔的桐花,风姿绰约,飘渺动人,冲着我微笑、欢愉,是那么柔美,那么亮丽,那么迷人,宛若妩媚的恋人。

当我走近桐树,猛然抬头,那挺拔的身姿,舒展的枝条,繁茂的花穗,呈现一种威风凛凛、大气磅礴的视觉冲击。而树下白花花的落英,铺满必经的小道,因花朵雌雄同株,落到地上,花蕊或粉红,或嫩黄,落落大方,各放异彩,别有一番味道,让你不忍踩踏,又无可避让。

在山坡上,我流连于桐花的世界,遐想着那些桐树、桐花、桐果相伴的往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还是人民公社大集体时代,生产队长做了安排,男人翻山越岭,去板狗洞、生基湾、盘家沟,那一坡坡、一岭岭的桐树林,采摘桐子,一背篓一背篓背到队里叫做“保管室”的地方。女人们就在“保管室”负责剥桐子。“保管室”离我家有一里地,是队里平常集中开会、干活的地方。

清晨,屋背后山林里传来“咕咕咕”“喳喳喳”“咕噜咕噜”阳雀声、喜鹊叫、斑鸠和着声,唤醒沉睡的乡亲,农房升起袅袅炊烟,山村充满了生气。刚好吃过简单的早饭,就在队长“快点哈,剥桐子啰、剥桐子啰”的吆喝声中,乡亲背上背篓,带上农具,“大叔娘、二叔娘出门得了”“二嫂子、三嫂子上坡了哟”这样吆喝着、邀约着。不一会儿,女人们就三五成群来到“保管室”,母亲忙完家务,给猪添完饲料,叫一声:牛儿,出门了。母亲拉着我的小手,加入了奔向“保管室”的队伍。那时候没有幼儿园,我仅有四五岁,自然就屁颠屁颠跟在母亲的身后,去到了那个堆满桐子的地方。在“保管室”宽阔的坝子,这些女人像一群欢快的鸭子,先是叽叽喳喳地叫着、闹着,空气里弥漫着热闹的味道,然后坐在如小山一样的桐子堆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圈,手里拿着剥壳刀,“咯吱咯吱”不停地把桐籽米从一个一个桐子里掏出来,放到大背篓里,随手把桐子壳抛到旁边,不一会儿桐子壳垒起来,形成一个小山丘。

剥壳刀在女人手里不停地转动,桐籽米嘀嗒嘀嗒自由地飞进旁边的背篓里,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什么张家长李家短,什么叔嫂的绯闻,还有那个脾气暴躁的年轻大叔嫌弃来自高山的媳妇,昨晚拌嘴打架,闹到后半夜……坝子边的桐壳堆积如山,人高马大的妇女队长摸出火柴,“噼里啪啦”点燃干谷草,放入桐壳堆,这叫做“煨桐壳”。不一会儿,桐壳燃着了,冒出一股股烟火,在空中袅袅升腾,空气中飘着呛人的烟味……不知不觉中,我嗅觉到烟味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于是,我机警地寻觅那个香味,这油香来自桐壳堆,原来是残留在桐壳堆里的桐籽在火热的炙烤下,芳香四溢,十分诱人。我就找来树枝,在桐壳堆里捣腾,掏出烧熟的焦黄的桐籽,“噗噗噗”吹掉灰尘,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吃起来,那味道清香可口。一颗两颗三颗……我一边不停地寻找,一边不停地吃下桐籽,不知道吃了好多颗……直到大人们放活路了,回到家里,我“稀里哗啦”的地呕吐,手捂着疼痛肚子,耷拉着晕胀的脑袋,把沉重的身子搁置在长板凳上。弄得在忙着做饭的母亲不知所处:“哎,这娃儿是啷个搞的嘛?”父亲接话:“牛儿,你吃啥东西了?”我有气无力:“哎哟,我、我吃桐籽米啦。“母亲一边说那个吃不得呀,一边从泡菜坛子里打出小碗泡菜水,我打起精神接过小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过了一个时辰,我的肚子不痛,头不晕,身体感觉轻松多了。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农村小孩子没有什么零食吃,只有采于山里田间的桑泡、红籽、光滚子等野果实,或者农家的李子、桃子和梨子等时令水果。要是有一点点饼干、水果糖,那就算奢侈品了。加之,小孩子不知道哪些东西吃得,哪些东西吃不得。所以,误食像桐籽这样的东西,在当时的农村时有发生,不足为奇。

小时候,我在放学回家后,母亲总会安排一些事情。第一件事儿是放羊。我跟小伙伴把成群的羊赶到屋背后的黄岩山,羊群星星点点地散落到绿色的山野,自由自在地吃着青草,享受着大自然给予的美味。

第二件事儿是捡桐子。读小学时,学校兴起勤工俭学,发动学生采集藤沟皮、拾稻穗、捡桐子。我的家乡盛产桐子,捡桐子就是我勤工俭学的主打项目。在一片片留着黄黄叶片的桐子树林,我猴儿一样灵活地爬到那些桐子树,登向高处,用小小的手一个一个摘下来,或者用竹耙打下那些零零星星的桐子,消灭得树上一个不留。然后,在覆盖着一层树叶的泥土里,双手用力扒开树叶,像寻宝似的睁大眼睛,细致地搜索桐子,捡起来放到小背篓里。头顶着晚霞,赶着羊群,一路欢歌,打道回府。回到家里,将桐籽剥出来,积攒起来,有一定数量,就带到学校,高高兴兴地交给班主任,老师总会在班上点名表扬圆满完成任务的同学。当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心里喜滋滋的,脸上乐呵呵的。这样,那一个冬天上交十来斤的桐籽,整个学期的勤工俭学任务就算完成了。在捡桐子的时候,我们是讲究规矩的,只能去采摘过的桐树林,捡那些被遗漏而留下的零星的桐子,集体或者农家还没有采摘的桐树林,好似雷池一般,我们脚绝不会踏进去半步。

第三件事儿是弄柴火。入冬以后,桐树的叶子枯黄掉落了,树枝也会有些许干枯,我就会背着背篓,走进光秃秃,甚至有点儿孤寂的桐树林,爬上树枝多、高大的桐树,如履平地般地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寻找干枯的枝丫,“咔嚓”一下掰下来,扎成一大捆,慢悠悠地背回家。做饭时,桐树柴放到灶膛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易点燃,火苗旺。有时候,等到枯黄的桐子叶掉落到地上,一层一层地垒起来,干枯一些了,很干净,很疏松,我和小伙伴嬉戏玩耍,活蹦乱跳地踩在叶子上,发出“嚓、嚓、嚓……”的声响,宛如动听的歌谣。玩够了,我们就用竹耙刨成一堆小山似的,扑下身子双手抱起来,将蓬松的叶子,放到比人高出半截的大背篓里,加上捎绳装得一个“帽儿头”,高高地耸立着,弓着小小的身子使劲地背起背篓来;远远望去,只见一个大大的背篓和冒出来的叶子,在山路上如蜗牛爬行,却不见背背篓的小孩。干枯的桐子叶,片薄易碎,燃点低,特别适合作“引火柴”,这是我们武陵山区农村家家户户的最爱。

老家山崖下,一条小河名叫糯米溪,哗啦啦地流入乌江,小河上有一座廊桥,北桥头下边那个地方被叫做桥沟,那里有做面和榨油合二为一的小作坊,属于生产队的集体企业。一年四季,不管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水车伫立在河边,不知疲倦地“吱呀吱呀”地转动着,磨坊的水碾“咯吱咯吱”唱着悠扬婉转的歌,成就了桐籽或麦子的粉身碎骨。水车和碾滚就是一对孪生弟兄,相守相伴,不离不弃,欢快忙碌着...

每当溪沟边的油坊升起淡蓝色的炊烟,响起“空空空”的榨油声,清新的桐油味道夹杂着清新的麦香,慢慢地飘了出来。家家户户用分得的麦子,连同微薄的加工费,就能从面坊里换回逢年过节或招待稀客才享用的面条;队里成品的桐油,也源源不断地从油坊出来,运向更远的地方。

桐花漂亮,桐树全身都是宝。桐树身材修长,高达十来米,舒展着树冠,层层枝叶浓密,不畏寒冷,在贫瘠的土地上自由生长;桐籽宽卵形,果皮有皱纹,俗称龟背桐,寓意长命百岁。桐油为优良的干性油,是重要工业用油,用途极为广泛,可用于制漆、塑料、油墨等。

过去,在刀耕火种、农耕文明的时代,故乡贫穷落后,没有电灯,煤油灯还没有进入人们生活以前,我的祖辈都是做桐油的,用来照明,驱散黑暗,点亮农家,给漆黑的夜带来一片光明。即便是这样,因物资紧缺,煤油供应有限,不容易买到,照煤油灯经常缺油,桐油灯就作为煤油灯照明的替补队员,不时地派上用场。随着电的普及,电器照明取代了煤油灯,煤油灯也退出了人们的生活。故乡丧葬时,在灵堂里的棺椁前,摆放着旧式的灯具,倒入桐油,加上灯芯草,这就是桐油灯,称之为点亮长明灯,以示灯火长明。寂静的黑夜,孤寂的一盏灯,昏黄的灯光,陪伴着舍弃红尘的人,照亮通往天国的那条路。守灵的亲人,时常要去关注点亮的灯,不时地拨动灯草,小心翼翼地添加桐油,让这灯时时刻刻亮着,绝不能熄灭。人们之所以沿袭这个上千年的传统祭祀习俗,也许用这样古朴、原始、久远的方式,能表达对死者的尊重,更能寄托亲人的哀思。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六月是小麦的收获季节,故乡的田野飘着麦香。小时候,麦子收割了,家里分得一百多斤小麦。空闲时,母亲取出十来斤小麦,用自家的石磨磨麦面,我欢快地去水井湾的桐树林,爬上高大的桐树,轻盈地在枝丫穿梭,采摘叶面又宽大又厚实的桐子叶,一大摞一大摞的抱回家。母亲那双灵动的手和好麦面,用小水瓢一勺一勺倒在桐子叶上,把一个个长条的麦粑放到蹬在锅里的蒸笼里,我乐呵呵的,早就准备好了灶膛的柴火,母亲微笑地小声:“点燃,烧火。”不一会儿,火苗在灶膛里发出“噼里啪啦”的欢笑声,洒满整个灶屋……过了一会,锅里的蒸笼冒着一股热气,“嘀嗒嘀嗒”掉下汽水,这样标志着麦粑熟了。母亲端出蒸笼,放到四方桌上,敞开蒸笼盖,冷一会儿,就随手递给我及弟妹。我和弟妹津津有味地享受着香甜、纯净、原味的美食。

家乡的味道远去了,但在城区的街角,一位年轻的少妇,农贸市场的门口,一位大妈,两个不同的人,相同的是天天都在自己那固定的位置,叫卖桐叶包裹着的麦粑,路过那两个地方,簸箕里总会散发出淡淡的麦香,沁人心扉。隔三差五,我会买上一两个,品尝儿时的味道,释放不解的乡愁。

在小城街区,我时常见到一个卖桐油的刘姓老乡,总会与他搭讪,上前询问桐油价格,询问桐油的来处,询问与桐油有关的……他说来自故乡,每年走村串户,收购桐籽米,自制榨油机,自己榨油,穿街走巷,年销好几百斤,能维持基本的生计。购买者多是打渔人家,或房地产老板。自古有知,桐油可以防水。所以可用着涂抹房檐、木船、木地板,以抵御水的侵蚀。

昨日,还是在那个固定的位置,刘姓老乡依然在那儿,他人到中年,清瘦而干练,抄着双手,悠闲地靠在街边的花台上,一副不温不火、静待花开的样儿,旁边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背篓,立着一个塑料桶,盛满了透亮棕黄的桐油,花坛里有葱绿的树,鲜艳的花儿,他和它们似乎相互依靠着,相互陪伴着……构成了一幅现代卖油翁的图画。这让我想起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卖油翁》写的陈尧咨射箭和卖油翁酌油的故事。此时此刻,虽然没有自钱孔滴油、技能高超的卖油翁,也没有性情刚戾、盛气凌人的陈尧咨,但有现代卖油翁的不舍不弃,传承与执着,淡定与坚守,让我肃然起敬!

故乡的桐花呀,你留在我记忆的最深处,镌刻在我乡愁的版图上,永远是那么平凡,那么质朴,那么坚毅,那么美丽。

我爱恋桐花,我更爱恋故乡的桐花。

[打印]

[责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