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立

仙女谷，是仙女山街道龙宝塘村的一条小溪谷，十年前我就耳闻。不知多少次到龙宝塘了，每次到龙宝塘，我对峡谷隙缝挤出的一条小溪谷，多是远远一瞥。去年盛夏的一天，应驴友龙哥、江兄、娜妹之约，我探访了仙女谷。一谷低调的美，泠泠于心。

那日，仙女山街道炎日如炬，游人如织，车流如潮。我们到龙宝塘已是十一点，在仙女谷入口的一处农家院坝停了车，就往深谷里赶。这山谷本无名，十年前有开发商来此进行保护性开发，借仙女山之势，取名仙女谷。这里谷深崖野，峰叠峦拥，没有巨资的投入难以奏效。开发商只建了谷口烂尾楼、水渠、河塘和谷中的一段泥石步道之后，便草草收兵。近年来，每逢盛夏，谷中林木葳蕤、藤竹披拂，两岸的翠绿像一种语言的琥珀，静怡在峰峦与云雾之间，曲盘在清流和鸟鸣之间，一谷清凉的世界成了户外徒步者的天堂。

一条泥石步道通向山谷。谷口两三里，平缓如游蛇，凉风悠悠，阳光灼灼，山雀声声，蝉鸣如瀑，蜂蝶蹁飞，恍如画轴。步道上，俊男靓女，鹤发童影，乐情融融。因为开发商前功尽弃，小溪被淤积填阻，或明或暗，或隐或显。溪流清冽，细水涓涓，我触摸浅浅的溪水，心头顿时几许透澈。一脚踩，激起一圈泥韵，一提起脚，泥韵便倏然而散，归于一溪的澄澈。在谷口平缓的尽处是一片水杉林，林内吊床密聚，人影婆娑，喧笑四起。再好的风景也抵挡不了人的侵蚀，溪边小潭中，一群人撒疯耍泼，嬉水而欢。他们是城里来此纳凉消暑之人。因为没人管理，露营之后随意留下的垃圾，徒步之后随便留下的践踏，给这深谷净土涂上了一个个“污点”。溪边沙滩上，一条肥壮的哈士奇，贵妇人一般假寐。我吆喝一声，它狗头不抬，狗眼不睁，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惬意。一个七旬老人，在溪边空旷之地摆弄无人机，一架轻巧灵敏的无人机腾出翠林，飞翔在峡谷之上，渺若蜻蜓。

我和驴友走过杉林，进入三里多深的幽谷。溪流淙淙，溪谷曲折而上，游人寥寥，路迹难觅。两岸石壁上、砾石间、树藤下多着数不清、小得难以辨认的植物幼芽，纷纷探出湿漉漉的嫩绿的身段，身在其中，晃入画中，犹若世外。蛇，蛇！前边探路的龙哥嚷叫，娜妹跟着惊呼。一条二十多厘米长的翠绿的青竹漂儿，盘卧在溪中一块石头上，懒懒探着亮绿的三角头。江哥说，这蛇有剧毒，一般不下溪流的，估计是从岸边竹梢上掉下的，它缓过神后会爬回山林。人类需要大自然的庇护，大自然更需要人类的庇护，庇护是一个神圣的词，因为它有毒，我们不敢有庇护的实际行动，只拍照留念，盼它平安离去。别过青竹漂儿，我们继续爬行，涧水泠泠，溪流茫茫，一沟澄澈的溪水涤荡心中的块垒。谷中绿潭交叠，乱石嶙峋，潜入时间深处的山洪，流用激情的碎裂声，冲闯成我眼前疯狂的乱石。新疆作家亚楠在《楠溪江》写过：“我关心被时间隐藏的部分，石头被水打磨，留下的皆是空灵，和空灵之外的辽阔。”我不怀疑这谷中每一块石头都是空灵的，都有自己的辽阔，至少可以佐证这里的美历经时间的锻打，每一个遽然的转身都是一个别有韵味的镜像，在时间的背后，默默守着。眼前只见一溪乱石，两岸狭壁，满壁藤萝，道路全无，我们脱掉鞋子，卷起裤腿踩水渡潭，探寻一条新路。

一谷溪水弹拨我梦中的琴弦，为我挥毫泼墨，为我淙淙而歌。两岸的藤树抖擞着青绿，阳光之吻凝聚在花枝上，恍如摇曳的灵韵和飘逸的哲思，紧紧攥着我的想象。一种无以言说的感动，在我心头涌起。赤脚溪水，溪水冰冽，澄澈之美，泠然入肤浸骨；赤脚乱石，乱石磋磨，刺痛之感，悄然入髓透心。巍峨高峰，在层层藤蔓之上，或隐或现；潺潺溪水，在缓缓转接之中，如胶似漆。哇，漂亮，真漂亮！娜妹在前头尖叫。这是千百年溪水冲蚀的杰作，一片剔透的水帘，一片光洁的石台，仿佛在童话里，用一种悠然接近我。人认识自己的无限需要勇气，人认识大自然的无限更需要勇气。在一块净亮的石头上坐下来，我向脚面撩水，一种来自仙女山心扉的澄澈抵达了我的心扉。攀爬一里多险谷，在一个清可见底的小石潭前，我们止步。幽净的溪水从潭内的一条大石隙流出。石壁光滑，光影若幻。龙哥毅然脱衣涉水，探险而入。娜妹在石潭边的乱石边捉小鱼儿。江哥想随龙哥探险，试一试便放弃了。我在石潭边，脚踩溪水，感受一潭净美。这美，一直默默无闻，鲜有人知。哦，抓到一条娃娃鱼！她双手捧着珍宝一样的东西，欢呼着叫我细瞧。原来是一条小蝾螈，与娃娃鱼有点相似。娜妹把小蝾螈送回了小石潭。十几分钟后，龙哥探险出来说，里边高不见天，深不见底，要靠探险装备才能进得去。

沿路返回，在发现青竹漂儿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青竹漂儿不在了，它是这极美景致的一部分，也是这里能一直美下去的原因。走到杉林边，我愕然了，那条青竹漂儿被砸去了头，装进了一个矿泉水瓶子。我弱弱地向在溪水中扑腾的胖汉问了一声，抓这蛇干什么？泡药酒！他轻松作答。我和驴友都沉默了。走出仙女谷，我们都因不敢为青竹漂儿生命提供庇护而懊悔。对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生灵，我们应有悲悯之心，可这样的悲悯，往往能被针尖一样的小利打败，而且败得一塌糊涂。人生能够放大，也可以浓缩，就像这澄澈的仙女谷，丰腴和枯寂，悲悯与残忍，也互为表里。我愿意在毕生的想象里，有一条蛇的祭奠。

又迎盛夏，我想用这浅浅的文字记住仙女谷的澄澈。如果去过的人还不珍惜，没去过的人，只有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