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入梦幻谷
您的位置:武隆网 > 文化 > 正文   |   2019-12-23   阅读量:

  ◆郑立

  我说的梦幻谷,是武隆区仙女山中的一条沟谷,在印象武隆剧场以西十里许,方圆五千亩,纵深三公里,原名蕨芨坨。山谷之幻犹如在四季的轮回之间飞针织绣,在日月的往复之间走笔入画,在葱郁的记忆之间遐思若锦。春之万木神幻,夏之万物奇幻,秋之万花灵幻,冬之万籁妙幻,我不能用被时间弯曲的动词去述说,也不能用被时间折叠的形容词去揣摩。只能轻轻的来,悄悄的去,像一缕缕宁谧的风,不带走半丝的犹豫,不留下一丁点儿的含糊,只在记忆的疏离之中,浮出了我天堂的倒影。

  初访梦幻谷

  我第一次到梦幻谷,是十年前的夏天。

  那天上午,飞云凌日,大地生辉。越野车从谷口沿着盘曲的泥石公路颠簸而下,山岩烈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探谷的人都悬起了心。车抵谷底,烈风被囚禁在了谷口,新蝉初鸣,四野幽然,所见的是一谷凉爽的宁静和原始的安逸。道路两旁种着两排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柳杉,挺杆拔枝,翠色可掬。柳杉之外,一种在仙女山草原被称为仙女草甸的苔藓植物,在平畴浅野冒然恣肆,浅浅的,绒绒的,墨绿中带着红黄的神韵,洁净雅致,圆圆实实,放眼望去,绵绵延延的一大片,漫至谷边,戛然而止。一团团绿草甸,大的如斗箕,小的如茶碗,踩上去,躺上去,软软绵绵,清香盈鼻,让人烦恼尽去,满心惬意,不忍离去。山雀嘻嘀如潮,从一丛灌林优雅地跃过另一丛灌林,颤动花间的露水,凝着淡淡的香痕。在初绽的夏花上,腾飞的骄蜂,翩舞的新蝶,追逐着生命之节拍,迎迓着生命之绚美。大自然卓然的光辉,让人在有意无意之间,心旷神怡。

  山谷中央,有几户农家,两排板墙灰瓦的房舍,几处木栏杉皮顶的圈舍,犬吠鸡鸣,俨然尘外。漂浮在山巅空濛的蓝色和弥漫在林间幽谧的时光,让人无法逃避,成了触手可及的无限事和一谷舒缓梦幻的旋律。梦幻谷深处是原始的密林,是纵野的溪沟,是水竹和野草的家园,是荆棘藤蔓的王国,是一本幽深曼妙的大自然的画册。脚踏实地的行走,远比一味遐思更为真实,可以靠近阳光和溪水的隐秘,靠近林密苔净的珍藏,慢慢靠近一草一木的内心,在刚刚好的感觉里,洗濯凡尘的积垢。我们这一群探谷人,在一户农家安排好午餐,就自由组合,三人一组,五人一伙,沿着谷中几条疏落的荒径往梦幻谷深处走。

  我和两位老同志选了一条较为平坦的路探谷。一路上,任林间新蝉的低鸣,静静的、缓缓的,在我们的凝望里流淌;任草叶上晶莹的露珠仰望透过树隙的阳光,在我们的俯视里颤动。林荫里的枯树桩上,一丛丛潮湿的山木耳竖起倾听的耳朵,以素心煮月的浪漫,倾听着山谷的蜜语。我想起俄国作家阿斯塔菲耶夫《一滴水珠》的诉说:“在这天堂般的宁静里,你会相信有天使,有永恒的幸福,罪恶将烟消云散,永恒的善能复活再生。”心灵万象,延续着真实生活的幻象,注定由心灵的梦幻来牵引,注定由梦幻的牵引来厘清生命的脉络。苔藓覆地,我不忍抽身,葱茏的苔藓会打上脚底的印记。我记不住每一片翠绿的叶子,但能让满谷的翠绿积淀在我迷蒙的记忆,牛脚窝里也能看得见星辰和流云,天真的诗意与简朴的大自然已融为一体。一位曾在黑龙江戍边的老同志放声唱起《小白杨》。前面的谷崖边有几棵高高的白杨树,枝丫披拂,绿叶随风而舞,触动了他戍边的情感。唱了几句,停下了,他说这里的宁静让他回到了戍边的从前,只是在心头已没有那一丝紧绷的担心。我们放开嗓门唱完《小白杨》,山谷那边响起一阵掌声,又响起了《小白杨》的歌声。

  有几团墨云,从北边的林巅“滚”了过来,托住当空的艳阳。山风紧了,我们赶紧回撤,刚赶到吃午饭的农家,密咂咂的雨点就从天上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好一场痛快淋漓的山雨,没有闪电雷鸣,没有喧啸的风语和狂飘的枯叶,只有灼灼的雨光在绿焰中跳动,只有连天接地的倾诉在密林中弥漫。潺潺的溪流,恰似一根根生命的柔弦,在蔓草和荆棘的深处纵情地弹唱,给山野以袒露与祀献,给梦幻谷以智慧和力量。一顿饭的功夫,云开雾散,激烈的山雨过后,除了孤独的太阳,天空一无所有。在又嫩又细的草尖上,一滴晶莹托起一枚火热的太阳,一个水淋淋、光淋淋、雾淋淋的梦幻谷,画镜一样挂在我的眼前,成为记忆中一个至今还可以回溯的起点。

  梦幻万花筒

  我第二次到梦幻谷,是四年前的秋天。

  我陪同一群重庆作家进谷采风。车抵梦幻谷,已日上三竿,秋阳下,道路两边的柳杉,枝繁叶茂,翠烟腾腾。那些潜隐在平畴浅野上的仙女草甸,已被芜草掩住,生机暗淡,难以抢眼。触须无所不及,两排板墙灰瓦的房舍变成钢筋水泥的了。为了配合采风,安排了一位讲解人。讲解人是当地的老人,他精神矍铄,声情并茂地为我们讲述了他对梦幻谷的所知所感,却不及一谷寂静的山色和一脉澄澈的溪流的无言表白。我和一群心中有潮汐的人,深入谷底的密林,在一幅原生的画境,在一泓真性的梦幻,不时妙语叠起,遣散了林间的鸣蝉。

  顺着小溪沟,我们一路辨识秋颜浅露的蛇莓、车前草、大黄、鸢尾、毛茛、刺蓟……进入梦幻谷的心扉,虫鸣鸟语,花香四溢,匪夷所思,忘了身在何处。眼前竟是一片芳草地,不知名的各色草花,黄如金,白似银,红像丹,蓝犹灵,紫若魂,美轮美奂。一群群在阳光中飘舞的花蝴蝶,小小的蝶影起伏在花朵间,一颗颗清香的心,一次次贴近我的凝望,一次次靠近我的神往。此时,我好想等待一只蝴蝶误入歧途,不想从花海中抽回我的目光。我仿佛想听见一只蝴蝶内心的伤感和阳光的唱词。爱了,就够了,等一声爱被泪水浸透的时候,抑或是伤害,抑或是幸福。我还是想把它放入一滴露珠,放在阳光的手掌上,闪烁。幸福无声,恰似一只蝴蝶,轻轻地落在一朵初绽的花蕾上,低头想想这美好的况味,我不必说出来。大美在侧,岂能让时光虚度,我内心寂寥,辽阔,安静,清冽如泉,空无一尘。我听见了穿过林隙的阳光落在花朵上的声音,恍如走进大自然的一幅得意画作,美得不着痕迹。

  之后不久,我读到蒋春光的《梦幻谷》,读到赖永勤的《梦幻谷赋》,读到杨莙的《谷之梦幻》,还读了不少采风作家的诗文,不同的心境笔下写出了不同意境、不同的诗境、不同的画境。在这些诗文中,我发现梦幻谷就是一个万花筒,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有着不一样的精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有着相同的感动。正如杨莙在《谷之梦幻》中说:“而那些流水,那些树,那些花儿草儿,鸟儿虫儿,是不是也该准备着进入它们的梦中?一个月白风清的梦。”读这些柔美的句子,梦幻之思,油然而至。

  不眠的梦呓

  我第三次到梦幻谷,是今年的春节。

  正月初四,雪风凛凛,寒雨凄凄,霜雾茫茫,我被安排到仙女山旅游安全值班。中午时分,我巡查完工作,顺道进了梦幻谷,进谷的路还是那一条泥石路。越野车在颠簸中碾刨着乱石和烂泥,慢慢滑进谷底,一个梦影轻轻走来,卫队似的柳杉,树塔蓊蓊郁郁,树枝密密匝匝,树叶苍苍翠翠,虽然树梢挂残雪,树脚卧残冰,但是大气昂然,不卑不亢,抖擞着梦幻谷之美。十年了,它们长得超出我的想象。那些潜隐在平畴浅野上的仙女草甸,已成了荒草中的星星点点,让我不由记起诗人郑文斌的俳句《慈悲》:“我慈悲我自己:他是如此贪婪,猥琐、愚痴、软弱、固执、局限、不自知、无智、不稳定而卑微、渺小。”因为人类一天天的逼近,曾经让我着迷的仙女草甸,也只有如此的卑微,如此的渺小,也成为了我心头的愚痴,软弱,固执。

  沉浮在雨雾中的两排房舍,关门闭户,异常空寂,冷清,没有鸡鸣犬吠,鸟雀似乎都藏了起来。我走到溪沟边的草坝,遇到了一对雾中的人影。我以为他们像我一样故地重游。走近了才知,他们是住在这谷中一对老夫妻。披着雨衣,挥着锄头,他们尽力除去密匝的荒草。我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这么费劲除草。他们说,种蘑菇。我纳闷。他们又说,铲去枯草,好长新草,让夏天的游客好搭帐篷。

  原来,每年夏天有不少游客进梦幻谷露营。一顶帐篷,一朵蘑菇,一坝帐篷恰似一坝的蘑菇。我有些神往这草坝上夏夜的露营之美了。徜徉清凉的夏风,嗅饮清奇的草香,倾听溪流的呢喃,仰望头上的星空,咂味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的感叹:“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们头顶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或许,我也能找到内心的敬畏以及大梦入幻的惊奇。凝望心空,梦幻谷有永恒的梦幻。凝望星空,梦幻谷有不眠的梦呓。

  顶着时散时聚的寒雾,迎着稀稀疏疏的雨雪,我顺着小溪沟去探望那一片梦幻的芳草地。密林间,几只小松鼠在松枝上窜去,腾落下簌簌雪花,让山谷越发清寂。昭昭灵灵,犹如参禅的境界,沉空执寂,万籁妙幻。我找到了芳草地,一片树木掩映的小坡地。溪流浅浅,一切都在蓄积,花草已荒芜,花木已沉睡,大自然天真未凿的美,已经空着,已经干净而脆弱。冰冷的山谷隐含着某种深意。这里的美不是刻意的孤独,而是随心的放逐,是风景中的风景,只默默地厮守,从来不喋喋不休。在梦幻谷,我不再是语言的猎人,我的文字已经多余,我或许已经多余。

  从梦幻谷出来,我心头仍有一种依恋,一种彷徨,一种忧郁,好似那句佛语,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心有大天地,易养一段春。春天就要来了,梦幻谷的春天一定会很美。迎春的情义与恩义,从繁华到孤寂,从孤寂到繁华,无处不在的叹息与感伤已在冬天里转身,宁欠一分,不过一分。

  我想起诗人阿毛的诗句:“它的美必须空着,必须干净而脆弱。”这清奇的诗句直击梦幻谷的软处。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幻谷,而这一个,真的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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