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谭家村的路有多远
您的位置:武隆网 > 文化 > 正文   |   2019-11-27   阅读量:

  ◇杨永雄

  从武隆城区到我老家谭家村不过十多公里的距离,车程只需二十几分钟。然而,回一趟老家却有着难以想象的长度,竟在我心里默走了许久。我感到迷惑又不可思议。

  我回老家并非当下人们千呼万唤的时髦“乡愁”。自己所工作的城区也不算繁华和喧嚣,像沿海发达地区的乡场,开车一脚油就能行走在乡村路上,乡愁的浓淡亦如晨雾,迎面而来,拂袖而去。我回村是了却自己心中藏着的一件“私事”,去办一件多年想办的“大事”。近几年,都会邀约一帮文友到我仙女山镇的避暑房雅集,天马行空地品茶饮酒,酒酣耳热之际,酣畅淋漓地挥毫洒墨,汪洋恣意地指点方遒。今年夏天雨多不热,没有成行,想秋后回谭家村补上,完成心头的“私事”,借机举办一次乡村的笔会,挖掘谭家村的文化,把优秀作品结集出书,用文学艺术把那片地域照亮,把那些人群照亮,以至点燃希望之火,完成助力乡村振兴的“大事”。这念头时强时弱、时隐时现,内心的那份炽热日趋煌热,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我离开村里三十多年来,回去从未停息,或是为了探望生活在田地里的父亲,或是受乡亲邀请参加红白喜事,如一只鸟儿飞去飞来,很少关注乡亲们内心的欣喜与悲凉。十多年前,孤独的父亲走后,就很少回到村里,随着近些年交通改善,回村变得频繁起来。但每次回到老家,我的内心深处,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或者说,有一点隐痛。可是当我使劲寻找,它却不知藏身何处。

  谭家村,地多人少。山野层层叠叠,辽阔苍茫。远山近岭、沟涧山坡上错落茂密的树木、荆棘、荒草,微风在树梢上簌簌吹响,一切似乎仍是几十年,甚至上千年前那样,安静、岑寂。我曾和伙伴们在山坡上放牛羊,在院坝里打闹,在水塘里游泳,躺在草地仰望蓝天白云,挥舞镰刀割牛草,爬上树摘核桃、板栗,钻进邻队的菜园偷黄瓜,跟着大人在田地里劳作,与邻村人骂仗......要是哪家老人“走了”,邻里乡亲都赶来,在灵柩前上香、叩头、烧纸钱,然后,默默陪主人坐着,不说一句话,也让主人感到体贴、安慰和温暖。遇上喜事,乡人们自觉赶来帮忙,煮饭、摆桌、收碗筷、打茶盘,像给自家办事一样的热情、亲切。现在,村校撤了,孩子都进县城或乡镇读书,没有了小孩追逐嬉闹;红白喜事的热闹喧嚷,团结友助的场面淡远了,帮忙服务改为用钱聘请专业团队承包。一切在时间里默默前走,成了风中的记忆。多年以后,每次回到老家想起我在村里的童年生活时,想起那些单纯、淳朴、真诚、善良的乡亲,心里感到无限温暖,以至一次次双眸湿润。每当这时,我都想拼尽所能为乡亲们回报点什么,有了这样一个简单而纯朴的想法,就开始筹划这件“大事”来。

  办这事,竟然一波三折。首先要过妻子这关。那夜,我说出要邀请一群文友去老家采风时,她强烈反对,理由是:一家人离村多年,关我何事?更何况是农忙季节,谁愿来煮饭侍候我们?妻子说到最后,抛出一句我一生中最不愿听的话:“一个烂文人闲着没事干,回家去添乱。”妻子说完转身看电视去了。细细一想,妻子说的也有道理,现在农村劳力多进城务工,农业生产经营惨淡,大片田地荒芜,一处处农家院落在自在的山风里寂寞成了废墟。曾经激情燃烧的村庄,像一个极为困倦的老人沉沉睡去。我差点因此偃旗息鼓,改变初衷。但我改不了我的犟性格,立即找妻子据理力争。妻子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便不再那么执拗,给了我完成心愿的“脸面”。过了妻子关,我走到星空下的院子里,把自己搁在院坝的铁圈椅上,像撂下一件疲惫的行囊,点上烟,深深吸着。夜色中看不见缠绕的烟雾,只有夜风摇树,树摇心事。星光从心里开始亮起,落在地上,变成一些斑驳的字,渐渐变成一本书,渗出些许的暖意。

  一个篱笆三个桩,再过亲友关。八月的最后一周,我电话联系同村同族任区作协副秘书长的杨武均、村支书杨保建,得到他们认同后,开始了紧张忙碌的筹办。就餐地点、采风线路、接送车辆等,我们很快搞定。眼看一切推进顺利,约定入秋的第一个星期天进行,完成村史上第一次文化人的盛大相约。人算不如天算。人,有时候太过急于达到什么,结局反倒可能与初念相距更远。要成行的前两天,一场连绵的秋雨,将整个村庄的山林、房屋、道路和我的心淋得湿漉漉的……约会只能延期举行。九月第一周,正是夏末与初秋交际之时。夏天想延长舞台的表演,秋天却不高兴,要急于登台展露。不过,初秋还是只未长大的绵羊,夏老虎从打盹中醒来,从秋雨中咆哮而出,施展淫威,秋雨赶快隐藏起来。天空一路放晴,气温高达39℃。查看天气预报,要燥热到下周,心中暗喜,正是秋游的大好时机。

  十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从异地归来,谭家村田野里正热火朝天地种着烤烟,大片大片的烟田,烟叶墨绿、阔大。烟叶从地里一背篓一背篓背回来,各家院里坐一堆人,说笑、忙碌、选叶、扎把、上架、进烤房。黄昏,家家烤房上烟雾腾腾,都希望用一堆火烤出金灿灿的幸福生活。碧绿的烟叶在烟火里一点点变成金黄色,然后码在柴房和屋檐下,卖不出去,直到发黑变质。几年下来,乡亲们发现种烤烟致富,是一个技术活,不是人人都能种的,以至闹出许多笑话来。岩上的朱家在烟叶生长时,见别人家地里的烟苗长得又高又壮,自家的烟苗却矮小枯黄,就追加过多肥料,到烘烤时,烟叶怎么也不变黄,二十多亩烤烟一张也没有烤出合格品。青杠溪的余大嫂不识温度计,就将烤房中温度计取出拿在手上,跑很远的路找人看,温度计的刻度在风中降为零,至今都还成为村人的笑料。熏烟叶须烧火,而且一整个礼拜不能断,一旦断火,温度就降下来,就要重新来过,于是,要通宵达旦“守火”。邻居二哥好喝酒,喝醉后就睡着了,忘记加柴,每次都失败了,气嘟嘟地不再种烟。种烟户逐渐减少,烤房在一阵一阵飞扬的尘土与黑灰里倒下,日子再次回到从前。全民大办烤烟的历史,如今构成乡村简史里一些微小段落,被时间的河流抛向遥远的彼岸。几年之间,乡亲们种烟之中留下的心灵伤疤都在隐隐作痛,使人的精神已空前沦丧,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厢情愿的我,为了让他们找到力量、信心、自尊和挑战者的风范,给部分村民包车包伙食,带到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发的仙女镇石梁子村观看,想让他们看到从石缝、荒草中找到拓展家园、创造生活的奇迹!他们看了一处处养殖场,惊奇发现那里的牛羊养得又多又肥,果树一大片一大片的疯长。公路两边是成行成片的小农庄,规划整齐、设计时尚的小院,红瓦白墙,在碧绿的田野上显得很耀眼。他们边走边看,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当时,我没有明白他们笑的含意。返回车上,一位长辈喊着我的小名说:“石梁子村的地势和我们老家差不多,我们坐偏了点,没有他们运气好,是用上级政策和金钱堆出来的,我们学不过来,该遭穷,瞎折腾啥?”说不清为什么,他的话如一根闷棍,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后脑勺上,脑子里嗡嗡响,一片恍惚,不知道该怎样接他与我年龄相仿的长辈的话。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也许人生就是那样,有人不顾一切为了生活美好而忙碌,开拓奋进、绝处寻生,有人在孤单落寞里等待、观望、苦熬里默默苟活,直到死亡。

  这些回忆是我和杨武均在成行前一天,回老家路上一点点记忆的苏醒。为了查询活动筹备情况,我们提前回了一趟老家,顺便带回啤酒、矿泉水、小吃之类的物品。去采买时,同村向军夫妻听说这事后,分文不收,我们感佩之情陡然而升。在村里,看到七八位乡亲正不停地挥舞着柴刀、弯刀砍掉路边的荆棘和割去杂草,或许他们早就耳闻有一群人要深情到来。有一位是我儿时的伙伴,人老得找不到一丝过去的模样,蓬头乱发,胡子拉碴,仍用少年时热烈的眼神看我,却没有了那时的单纯无邪。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始终根留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停下车来,为汗流满面的他们递上香烟,打开车上的啤酒让他们解渴解乏。随后,我匆匆离开,或许是在躲避儿时伙伴的那双一半期望一半无奈的眼睛。我们来到笔会午饭筹办处,午饭是胞弟杨华夫妇赞助的,杨华见我们的到来,就耿直豪爽地说:“放心,都准备好了,都是自家种的蔬菜,不值钱的,明天尽管来。”一切都在有序且无声中进行着。返城路上,我的心和天空一样的晴朗、湛蓝,郁闷在胸的心事被阳光照散。

  那天夜里,我闲暇无事,不由想起弟弟杨华这些年来生活不易。他小时为了让我多读书,自己辍学进了一家煤矿企业,尽管工作又脏又累,却满含希望,勤劳踏实干了十多年,无奈企业关闭。他又借钱买车搞运输,开商店,几经折腾,已有起色。他看到谭家村大量土地抛荒、房屋塌废、农具生锈,一幅落寞的景象,十分心疼,毅然回村承包了几百亩土地,撑起心中的美丽乡村梦。七年多来,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落雪冻霜,他夫妇每天早出晚归,带着一群留守的村民,在希望的村野上种植不同季节的蔬菜和水果。他从遥远的四川买回果苗,种了几年下来,只开花不结果,像一个被别人吹大的彩色气球,嘣一声破了,手里什么都没有抓到。他毫不气馁,补种上核桃、猕猴桃,一年至少在土里劳作三百六十天。前两年收入少,除了买种子、农家肥、付村民工资后,还要倒贴。一个在外当了包工头的村里人,看他为人豪爽耿直、勤劳善良,又善于管理,给出十多万年薪请他去当助理,他谢绝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简单直白地说,一是土地不能荒芜;二是怕对不起帮过他的乡亲。他在城里有房有车,独生女儿参加了工作,生活应该满足了,五十多岁的人,还去乡下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有什么意义?是守望或是传承,还是一种存在的尊严与情趣?我心存敬意,却不得而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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