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降央卓玛浑厚的歌声传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但此刻,我不在草原,我在重庆武隆的白马山上,这里的天空和草原一样蓝,我的马儿却在白云上面闲闲地跑。
乌江自黔地威宁县香炉山花鱼洞温柔汩汩而出后,逐渐狂野起来,极像一个善于蹦跃的蛮孩子,踩着两千多米高的落差,一路狂奔至数千里外的下游重庆,到了黔渝门屏处的武隆,它又温顺起来,宽阔的江面,帆影点点,温暖水汽,直抵数千米高的白马山崖顶。
1.
白马仙街。雾漫上来,如淡细烟,一会儿散,一会儿聚。陆羽伫立街头,身着麻衣,双目凝视,冠带和胡须在轻烟中飘逸,他用左手指点着远处。顺着他的手指,我们去看山凹里的茶山小镇。
看着眼前的茶园,似乎有点恍惚,它犹如一幅仙境图,绿得让人眼睛发亮,那种绿,除了淡淡的雾,不掺一点尘杂,清新而洁静。
一千三百多米高的茶园,常年被云雾笼着。白马山的茶园,有一万余亩,其中贡茶园占一半,它们被一些小山头、平地和谐分割,小山头上的茶垄,则如旧时妇人头上的发髻,精致有序,从发髻的中心即山头向四周散开,一圈又一圈,一圈还一圈,由小渐大,几十圈以后,至平缓的山脚,那些圈,都是由一株株的茶树密集排列而成,它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张扬,我以为,挽发髻的女子也不张扬,要张扬也显现在骨子里。圆润而温和,这样的发髻,像极了我在唐代笔记中经常读到的那种女子的发髻,内敛而稳重。我在抚琴献茶亭子上头看得极清楚,发髻有大有小,散散落落,发髻与发髻之间,偶尔隔着一丛丛矮树,那些矮树品类繁多,桂花树、桕树、柏树、茶园和矮树,就如人与人之相邻,互相依靠,相偎相存。
云雾漫上来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撩拨,撩一下,似乎捉住了,摊开了,还是空空的手掌心,但你却觉得它很调皮。再撩一下,不信,我就撩不着你。我知道,这些云雾,就来自于白马山和仙女山之间那平缓流淌的乌江,茶园虽高,却依然是江的领地,亲密的山和水,就如白马山和仙女山优美的爱情传说。龙三太子和紫衣仙女,偷偷相恋,被王母娘娘发现,一根戒尺晴空霹雳,将两人都变为山,中间隔着一条乌江,它们永远只能隔江相望,王母娘娘的尺自然成了天尺。幸好有乌江,乌江化成的雾,让白马和仙女,能日日相拥相交,情义深长,它们的爱情,已经一万年。
白马山上产的茶,叫仙女红,一款越存久越香的红茶。给我们泡茶的姑娘,家住白马镇上,端庄静淑,温杯撮茶,轻声细语,纤指轻弄。一口仙女红,满嘴茶汤香,我问:茶汤中的微甜味是怎么来的呢?“是自然的啦,茶园边野树野花的清甜,极大的温差,都使茶叶的内质物丰富,再加上我们独特的工艺。”姑娘笑着回我。我恍然,去往茶山的途中,一些旧的黄泥房墙脚边,摆着不少蜂箱,嗯,白马山上常有养蜂人出入,那些茶园,也是蜜蜂的乐园吧。
其实,白马山的茶,有着很辉煌的身世。东晋史学家常球撰《华阳国志·巴志》有如此记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南极黔涪,上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等,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皆纳贡之”。这证明了武隆一带产有很多物品,其中就有茶叶。公元935年,五代前蜀大学士毛文锡,在《茶谱》中则明确指出了白马山上的茶,质量也属上乘:涪州出三般茶,宾化最上,白马次之,最下涪陵。按宋朝乐史《太平寰宇记》的记载,宋代,白马茶已经名声卓著,一度成为贡茶。
白马山的入口处,一座大型综合建筑的屋面,类如三片茶叶,就是我刚刚喝到的仙女红的青叶形状,建筑和自然,白马和仙女,爱情和坚贞,皆乃天作之合。
2.
浪漫天街,白马美术馆,那里的《善意的自然》展览,我驻足良久。
我如此关注这些作品,是因为美术家凭自己的奇思妙想,大多数都用弃物组合而成的。
墙角的一幅名为《触不可及》的作品,最让人震撼。如果不仔细看,以为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没有清理掉的建筑垃圾,但一件一件琢磨,显见构思的用心。破雨伞,旧电脑屏,沙发内里的海绵,脏兮兮的棉絮,煤气灶伐,残缺木料,破纸板,旧电线,旧箩筐,破麻袋,旧电池,应该不会少于一百种,这些弃物,都和人类有关,弃之如弊履,是因为人们觉得它无用了,不仅无用,看着还烦,必须弃之,毫不犹豫。然而,换一种角度,换一种环境,它们依然会获得重生。看,那一幅《如果》,全由杂木废弃的硬节组成,设计者有意将两头削尖,它们野性又精致,它们是力量的象征,它们有许多的“如果”可以产生。
除了用弃物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设计者在作品内还注入了复杂的情感和观点,《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两只高脚兔子,用综合纤维制作,一只兔子显然是长者,它伸出右手,指着另一只大声在告诫,另一只兔子则双手捧脸,似乎感觉自己说错了,嗯,一定是说错了,我们管好自己的事情吧,人类那么复杂,那么多乱事,我们议论他们干什么?自讨没趣!长者兔子训话的声音,激越而又有节奏感,贡茶园那边的飞鸟都听到了,它们在浓雾中好奇地停下来,认为兔子长者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认真地叽叽喳喳展开了讨论,眼前这片天空,确实并不仅仅是人类的呀。
云上的白马,不是一座简单的山,它是有思想和哲学深度的。
3.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我去黄柏淌,再一次验证高山上自在的清流。
越野车沿着白马山深处的原始森林进发,实话说,这不是像样的路,它就是一般的山道,只能一辆车行进,如果有交会,一般的路段根本不行。大概,原始森林中的路,就是这个样子了,司机见我紧紧握着扶手遂安慰说,你们放心,这路开了几十年,路基很结实,他左右打着方向盘,速度依旧快。
原始森林,不见得就是密不透风的林子,它也疏朗,它也有缓坡,野花和野树竞相争艳,银杉,红豆杉,珙桐,桢楠,厚朴,天麻,粗壮的杂木偶尔从窗外掠过,杜鹃花树随时可见,这里差不多有三十余种杜鹃花树,眼下虽已过花期,不过,我依然能感觉到它们的热烈和奔放,花开时节,红白紫三色,会将整个春天闹翻。
车子在林子里钻了一小时后,我站在了黄柏淌湿地前。
这一块湿地,面积约600余亩,由三个互相比邻的湖泊组成,是重庆海拔最高的湿地,为第四纪气候变化之典型见证,科考价值极高,藻类、蕨类等植物丰富。湿地周围,梅花鹿、鬣羚、黑麂、黄腹角雉、红腹锦鸡,经常出没其中。
下午四点光景,崇山之间的这一大片湖面,安静而安详,时而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远处几朵厚云快速移动过来,不多时,细雨已经滴到脸上,柔柔的,有些湿冷,黄柏淌瞭望台,海拔1951米,白马山最高峰,此刻,我看到的只是不断运动着的云雾,它们来来回回,有点像散兵游勇,又有点像自由散漫的闲人,它们随心尽性,天地是我家,想去哪就去哪。
黄柏淌林场前,有一大块菜地,玉米,茄子,豆角,黄瓜,丝瓜,辣椒,翠绿滴鲜,一丛高高的金钱菊,绽放着数十朵金黄色的花,花们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有如农场主人的热情,他们邀我们在此晚餐。熏肉,天麻炖鸡,现摘的蔬菜,尚带着心跳,还有不少野菜,诺,那阳荷,我老家叫它棉花姜,霜重山间黄花尽,秋风漫岭闻阳荷。阳荷生命力极强,镇咳袪痰,消肿解毒,消积健胃,多种氨基酸,蛋白质和丰富的纤维素,非常不错的山珍,我们大快朵颐。
雨又落下来了,雾也渐渐涌起,出黄柏淌,车似小船,再次在雾海中颠簸出原始森林。夜幕中回到客栈,客栈前的白马,周身罩着浓雾,它和心爱的仙女紧紧相拥,静静地卧在一片茶叶似的小帆上。一万年的爱情,足以让天地动容,它们的爱情,即使冬雷阵阵,即使酷夏大雪,依然坚如磐石。
云上白马。白马是马。白马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