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
我脑袋坏了。周围人，都这么说。
我不介意他们这么说，因为他们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那时我刚考上区文化系统公务员，朝九晚五，工作轻松，食堂饭菜可口，最主要的是单位离家只有两站路。天气温和的时候，走路也就一刻钟。他们一大早眼睛半真半闭挤地铁挤公交的时候，我还在呼呼大睡。我单位清闲，上班也不用打卡，九点钟我还在路边小摊吃早餐。
很多朋友羡慕死我了。每个月还完房贷，除去隔三差五朋友聚餐，我的小金库里竟还有存款。季度和年度，我还会分得一定绩效。这么说吧，在区文化系统上班后，我就再没用过花呗和京东白条。太过舒适的生活，总让我觉得缺少点什么。一进办公室，我就能一眼望穿明天的日子，后天的日子。
我辞职了，裸辞。领导和同事感觉诧异，身边熟人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现在的公务员有多难考。我所在的区文化系统，这个岗位当时报考比例到达600:1。我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凭借我的应试能力和一点特长，终于被录取，可我辞职了。周围的人开始了各种猜测，有的说我犯了错误，有的说我另有高就，更多找不到理由的干脆直接说我脑袋坏了。
有可能真的是我脑袋坏了吧。我辞职，自己也找不到具体理由。我承认这是一个好单位，但我就是不想去上班。单调，乏味，在这样的单位呆着，我感觉日子就是无限机械地重复。我就是这机械重复中的一个零件，被运转着。简单点儿说，我呆在这样的单位不开心。
他们说的脑袋坏啦，可能有一定道理吧。脑袋坏了嘛，就不开心。这二者之间似乎有某种隐秘联系。辞职后，在家里待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家人也慌了。他们开始被我周围的流言蜚语打败，并一致认为是我脑袋坏了。要不然，为什么不上班要辞职，为什么在家一待就是一个月。
家人为我想尽办法。他们背着我，去过附近寺庙，烧香磕头，向庙里和尚寻求帮助。老和尚说，阿弥陀佛，他的心迷路了，你们带他多做善事。在老和尚的暗示下，每周家人都带我到寺庙的放生池放生。给寺庙交钱，然后他们给我一桶鱼，让我倒进放生池。第二次去，依然如此。去的次数多了，我竟然发现，有一条尾巴折断的鱼，我每次都能见到它。
这无疑是庙里和尚想出的生财之道罢了。我坚决不再去寺庙放生。我说我没事，就是不想上班，先玩一段时间，我脑袋也没坏。家人更是以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哪有年纪轻轻整天耗在家里不上班的，你肯定有病，一定是脑袋坏啦。我哭笑不得，原本觉得上班无趣，没想到辞职在家更是不开心。
家人的好意我无法拒绝。先是跟着他们去了全省最好医院的神经内科，医生说无大碍，开了一堆药。各色药片，每天在家人的监督下按时服用。我依然不想再找工作，也不愿过多出门。家人更加着急了，给我挂知名医院的精神科。
做脑部CT，填写各种类似问卷调查的表，和医生面对面交流。折腾好几天，医生在我的病历上写下：中度抑郁。拿着病历，我骂了医生：你才抑郁，你全家都抑郁。家人强行把我拉出医生办公室，然后再点头哈腰进去给医生赔礼道歉。看着门口挂着的某某知名专家的牌子，我觉得荒唐可笑。
我真的没病，我脑袋也没坏。不管我怎么解释，家人还是苦口婆心地劝我按时服药。欣百达、百忧解，各种专治抑郁的药，被医生开了一大堆，而且价格都不低。一粒药竟然高达十多二十元。吃了半个月，我的状态依然如初。眼看家人又在瞎折腾，想其他办法。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旅行。
第二天，我在桌子上留下一个简短便条，就出发了。我不开心的主要原因是，觉得目前生活太无趣，太单调乏味。这是我的一种真切感受，并不是有病。我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新的，有意义的生活。我要找到我的诗和远方，我要去旅行。
首选的地方是甘肃。远房亲戚在甘肃，听说他们家有很多羊。有羊就肯定有草地吧，有草地就有蓝天白云，当然也就有风吹草地。我选择坐绿皮火车，而且是最慢的那一趟。尽管飞机、高铁越来越受到出行者的欢迎，但是绿皮火车依然十分拥挤。
泡面味儿、脚臭儿，在车厢内流窜。可我并不反感，反而是这样的味道让我兴奋。它们似乎就是我的氧气，我感到清晰，感到激动。过去的日子，仿佛就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我在如梦如幻中植物人一样活了那么久。此刻，处于这种嘈杂和混乱的车厢中，我才感到真实。
火车在大地上蛇行，异样的景色逐渐撑开我的视野。到亲戚家，并没令我失望。他家有百来只羊。稍作休息，第二天我就出门去给他们放羊了，那么多团洁白的棉花在草地上奔跑，壮观极了。我也在草地上奔跑，甩着长长的响鞭，追赶着羊群。看着羊群一口口吃着草，看着一堆堆冒着热气的羊粪，我内心舒畅很多。
百多只羊，亲戚家雇了一位老人专门看管。每天我准时和老人一起出门，天黑了再一起回来。见我这么兴奋，老人乐了。我给他讲我城市的生活，他给我分享他放羊的故事。放羊很有意思，不像我之前的单位那么枯燥。老人听完，哈哈哈大笑，年轻人你错了。
我放羊和你上班是一样的，都是在重复着同一件事。那我为什么工作的时候，没有放羊一样快乐呢？老人停顿片刻后回答，你放羊只是觉得新鲜好玩，时间一久你还是同样举得枯燥无趣。生活啊，就是这样，做什么事儿时间久了，都会让人厌烦。可我看你放羊这么久，每天都还是很快乐呀。
喔，那是因为我在不断地发现生活的乐趣，制造乐趣。你看，羊是同样的羊，草地是同样的草地，但每一天的风不同，每一天的天气也不同。你要善于从不变的事物中去发现变化，发现差异，发现乐趣。我放羊，有我放羊的快乐。老人一席话，让我震惊。没想到一个放羊的老人，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来。
谈到我过去的状态和家人带我进行的治疗，老人打断了我。恩，那个老和尚说得对，你的心迷路了。心迷路了，那就停下来，带着心去旅行，去外面看一看。记住，是带着你的心去旅行，而不仅仅是带着身体。我热泪盈眶。湿润的眼泪流下来，我觉得很久都没这么好好哭过了。
带着心去旅行，而不是带着身体。心迷路了，就在旅行的途中打开心结。我找到了这次旅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