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立
这是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克罗齐说过的一段话:“我们常听到人们说他们心里有许多伟大的思想,但无法把它们表现出来。然而,他们若真有那些伟大的思想,那理应就已经把它们铸成恰如其分、美妙响亮的文字,即是说,已经把它们表现出来了。若是在表现时,这些思想好像消散了,或者变得贫乏了,这就说明它们本来就不存在,或本来就贫乏。”我读到这一段话,不由想起一块石头,重庆市武隆区长坝镇民主村的一块花石头,一块白马山的不烂之石。我惦记它,不是这一块石头会思想,或者有思想,而是这一块石头在一年的光景里,像一枚种子出入在我对民主村的咀嚼和咂味之中,萌动了一粒思想的苞芽。
我在民主村扶贫这几年,从没有听说过这里的大山里有一块花石头。那一片山坡,野草疯长,荆棘葳蕤,树木婆娑,太阳与大地互换着万物昌盛的投名状,月亮、星星与大山轻拂着众生鼎盛的风语,飘逸的绿,流淌的绿,滚动的绿,掩没了民主村通往山顶上烂泥湖的一条山路。这条盘山小路上有一处歇脚地,四围无人居住,距村民活动中心有三公里,离烂泥湖有一公里许。路边上矮坡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下边有一个容纳一两人躲雨的小石嵌。石嵌内,仰头可见在石顶上有一幅石花图,石花枝枝蔓蔓、绿意盎然隐入石缝的深处。这块独异的石头,民主村人叫它花石头,敬之为镇村之石,从没有人说得清它的由来,更没人道得明它的奥义。它像一块精神的胎记,烙在一村人辈辈代代承袭的记忆。2017年6月21日早上,一村民上山发现这一块花石头被挖走了,一台挖掘机还停在路边。他立即电话报警并发布了花石头被挖走了的讯息。讯息像山火一样在民主村人的手机里窜行,灼疼每一个人的神经。在外打工的人赶回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找回这一块石头。
花石头被挖走了,民心鼎沸。我不只因好奇,更多的是惊异,是关注。我赶到现场,见到的是近百米挖掘机新挖出的一条连接村社公路的便道,和抵在便道尽头的近20平方米泥石横陈的挖掘机操作平台,被分割的石头残片散落一地。在灌丛中,我找到巴掌大的一片残石,一面是很平常的硬石,一面是绿茵茵鳞叶状凹凸的花石纹,在我的抚摸和凝视中像一片割裂的石鳍,布满了委屈,惊悸,空寂。此时是2017年6月28日上午,天空阴沉,山雨欲来。随后,村委会把三块石头残片送到重庆市二零八地质遗迹保护研究院鉴定。化石专家张锋给出了鉴定:三块岩石均为海洋遗迹化石,特征由一系列连续、左右交错成人字行的纺锤状潜穴构成,据此可以确认为锯齿迹,时代为4亿多年的志留纪,对研究4亿多年前白马山古环境、古地理与古气候,有着重要的科研价值。这样的化石在民主村大山岩层里一定还藏有很多,花石头仅仅是裸露地表的一块,千百年来给民主村人以遐思和怀想的一块。
我期望像露珠能回到草叶一样,石头也能回到原位。武隆区公安部门接到报警后,迅速与国土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展开调查。石头被长坝镇的一位居民挖走,已被卖到了重庆大学城。这一位居民并不知道这花石头是受国家《古生物化石保护条例》保护的化石。5月25日,他与持有此山林业产权证的农户商议,以一万六千元的价格买下花石头。6月19日、20日,他组织人挖走了花石头。他根本没想到这是违法之事,更没想到挖一块石头竟动了一村众怒。在接受教育之后,7月4日,他把花石头运回了原处。民主村人倾巢出动,给花石头披挂上红绸大红花,拉出“化石回家了”的横幅,燃放鞭炮,欢迎花石头回家。村委会主任安朝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激动地说:“以前,天天看到花石头倒没觉得什么,但失去之后,大家才感觉少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如今花石头找回来了,我们一定要把它看护好。”新闻上了武隆区电视台,上了澎湃网,上了重庆电视台,最后还上了澎湃网,上了中央电视台。
阳光热辣,蝉鸣如瀑。2018年8月17日上午,我见到了花石头。花石头高3米,长2.5米,厚3米,重8吨,挺立在一个红漆廊柱、蓝瓦翘檐的小山亭里,正面如一幅苍绿的图画。4亿年前腾逸在海水里的一丛草蔓,幻为了眼前大山上的一块晶石,苍茫的时光被锁在繁复的花纹里,诉说着无言的美丽。民主村用村里人捐资的7万元钱修建了一个小山亭,给了花石头一个家。花石头,在与时间博弈之后,在与人心博弈之后,卸去身上的一部分背负,袒露于天地,坦裸于人世,像大山一样安静,深邃,悲悯,续写着辽远的未来。
“真理的发见,或道德责任的完成,都引起我们的欢欣,使我们整个生活震颤……”我想起克罗齐说过的一句话。花石头,一个响亮的名字震颤了民主村人的祈望,一块不朽的石头欢欣了我对民主村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