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

　　2015年7月，我到达渝东南武隆区，武隆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神奇和眩晕。在《仙女山写意》和《天下石院》两篇文字里，我记录下了旅途中的这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世界级的喀斯特地貌对心灵逼仄、压迫的体验，猝不及防的惊诧，大欢大喜的心惊胆颤……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会梦里惊醒。

　　我一直在想，人类对大自然神奇的探寻从来不会停步，哪怕经历了无数的惊骇和恐惧。这大概是因为人这样的肉体凡身太渺小、太庸常，进而对“神奇”、对“超常”便怀有永远的好奇和探望。也概因为此，2017年9月，当武隆再次招手时，我便不顾曾经的“心惊胆颤”，又一次飞降武隆。

　　再去武隆，当审美的理性超越感性的惊魄之后，天下武隆的魅力在我的眼前又会作怎样地呈现？

　　与我的故乡武当神山、神秘的神农架一样，处于地球北纬30度近处的武隆，藏匿了世间无与伦比的秘笈和壮丽。遍布武陵山脉的天坑、地缝、溶洞、暗河，乃至民俗、民风，乃至巫法、蛊术，统统魔幻般成为世间的奇景迷影。当你走过神秘的复活节岛，当你仰望过埃及金字塔，当你观览过无法释义的三星堆……你不能不在心底大喊：到武隆天坑、地缝去吧，去那里饱览造物主的神力和魔幻吧！去那里探寻人类奇秘的生存吧！它们不亚于复活节岛、金字塔、三星堆带给你的震撼和不可思议。

　　地质学家说，天坑是由于受水长期冲刷而形成，形成时间大约在200万年至230万年。

　　他们说，天坑周围，曾有三到四条水量非常大的河流汇聚，这种水的量相当大，水动力也相当强，形成了巨大漩涡，同时具有强大的溶蚀力，在冲蚀和崩塌的联合作用下，洞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便形成了武隆奇特的天坑群落。

　　可我，不是地质学专家，我宁愿想象在这漫长的几百万年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神秘的力量造化了武隆这一片山河的万丈绝壁。这一神秘力量储存了数百万年，数百万年后，这一力量呈爆发状，将这一片山地爆发式呈现给世界，为千辛万苦在这片山地里生存的人们带来一片福光。所有的天坑、地缝，所有的溶洞、峡谷，所有的石柱、石林，所有的暗河、“线泉”，一股脑儿成为世界之最，一股脑儿成为世界自然遗产，一股脑儿成为世界人心中的旅游经典！

　　武隆天坑是一个庞大奇险的“山石群”，当那些长达2300多米长的峡谷，以切深300米、500米的高度矗立在你的眼前时，你还会被一些旅游公司游说的“挪威大峡谷”所蛊惑吗？游说者说“挪威大峡谷有千米深”，可当你到达时发现峡谷里已盛满了900多米深的地中海水，当游艇漫游水面，你看到的仅是两岸高出水面几十米的没有绿色植被的山坡，你会觉着那还不如中国三峡岸边的景色，感觉真的是被人忽悠了。你看不穿水底的双眼告诉你：水下千米深与10米深有何区别？你看不见水下啊。

　　然而，武隆天坑真的是不一样了。当那些呈圆桶状的、绝壁万丈的地球凹坑，那些底部直径达数百米、壁高也达数百米的石头的巨坑，呈现在你的眼前时，你会觉着你在刹那间掉到了地心！你无法不去想象是怎样的宇宙之力造化了这片神异的山地？

　　而当你站在天坑的绝壁之上，俯瞰数百米深处的吊楼、禾架、田畴、庄稼时，你无法不去想象坑底人家，他们从哪里来？他们何时来？他们为什么来？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绝壁深处生活百年、千年？

　　如果没有现代，没有现代旅游，没人发现他们，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他们如何在这地心深处生活、繁衍？

　　当你怀着一千个疑虑走向他们，当你把这一切探寻清楚，那该是怎样一部辽阔、深邃、风景万千的人类历史！

　　这是两年前，我站在仙女山镇“下石院天坑”时想过的事情。

　　现在，我站在更大的一个天坑——当地人称谓“天坑寨子”的绝壁之上，依然想着两年前的事情。

　　“天坑寨子”毗邻“下石院天坑”，两处天坑被当地人称为“姊妹天坑”，但中石院天坑比下石院天坑还要巨大，口部直径达645米，是世界上口部最大的圆形天坑。现在的天坑寨子，已完全开发成为配套成熟的4A级旅游景区。

　　进入景区，遥望巨大的天造大坑，只见其整个轮廓形如“心”状，呈现向东南倾斜之势，侧坡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杉树和青冈林，坑底缓坡地带分布着错落的农田，农田里的稻禾已呈成熟的黄绿色，紧挨陡壁峭岩的吊脚楼建筑保存完好。导游告知，寨子里原有50户原住民，他们世代在天坑里居住，因开发旅游，现已迁出。我听后扼腕一叹：开发旅游一定要把人迁出吗？看不到原住民真实生活的旅游还叫文化旅游吗？

　　站在坑顶绝壁上往二三百米深处看，我在想象天坑内原有的生活：鸟语、花香，田园、稼禾，寨子里的人纺织、耕作，养儿、育女，婚嫁、舞蹈，古老的山歌和古老的“喊山”，与喀斯特地貌的鬼斧神工相生相长……

　　正思忖，一声“吆嘿嘿嘿……哟哎……”的喊声冲天坑深处叫响，这是游人在学土家人或苗家人的“喊山”。世代栖居在天坑里的土家或苗家人，他们无论上山砍柴或打猎，总要冲着千山万壑大喊“吆嘿嘿嘿……哟哎……”，在他们悠长而辽阔的喊声里，充满了神圣的祈祷，他们祈祷山神保佑他们平安，保佑他们幸福，保佑他们当天有收获。他们的喊声里没有轻佻、没有戏谑，只有神圣和虔敬。

　　可游人们呢，轻佻戏谑的模仿里哪还有半点神圣、虔敬可言？难怪啊，他们不是身历其境，更不是生存本身，是无法体验已经空了人家、断了炊烟的天坑生活，怎能苛求生命本真的真诚和神圣感？

　　我一直在想：现代旅游是世界的一种文明走向，那旅游的真谛是什么？欣赏大自然无与伦比的瑰美，从而健身娱心，从而爱这山河大地，这是其一。其二，那人文历史、风情民俗的探访，又该怎样成为心的抵达？

　　罗马斗兽场里若有模仿人与兽的表演，而不是远古生命残酷的掠杀，那笨拙的模仿会怎样亵渎历史、亵渎游人感情？

　　若圣彼德大教堂没有了6万人的虔敬祈祷，那神圣的梵蒂冈还会在游人心里留存神圣？

　　同样，天坑里没有了人家，古寨里没有了真实的“哭嫁”，即使媒婆怎样花枝招展、即使母女怎样抱头“哭唱”，也只是一种临场的表演，换来的也只是游人的哄笑。传统文化的真义和生存真相的艰辛便只能在一阵阵哄笑中，慢慢烟消云散……

　　天坑寨子，百年、千年的神秘存在，构筑了现代人游历的欢乐。这是天坑文化的奉献，也是天坑文化的失去。

　　但无论怎样，武隆山脉的波澜壮阔和神秘奇幻，已成为全世界的财富。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神奇武隆将带给世界一片惊艳的福光。

　　作者简介：

　　梅洁，女，国家一级作家，曾获中国作协“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全国冰心散文优秀作品奖”、“第五届《十月》文学奖”等50余种奖项。